食物语仅all少/少all
天雷食魂cp,有此爱好者自觉绕道
乙腐皆吃,主写乙女
莫抄老子 否则你M被我屠S

【贝加尔湖畔】


-合志文解禁,五月 锅包肉篇 

-搭配 @朽月 的 花与酒与郭 食用更佳

-521也是告白日嘛

-锅包又,冬天的雪,酒与灯


 

「一」

 

  空桑少主经过专业的训练。

 

 


「二」

 

鱼塘

  “少——主~~~~~”

  吉利虾头顶两根迎风招摇的爱心虾须,挥舞着大绣球可可爱爱地扑过来。


  空桑少主头也不抬地往旁边一转。

  “嗵!”

  可爱的吉利虾化身深水炮弹。


  [鱼塘效率+50%]


  “今天就拜托你了喔。”罪魁祸首登记完渔收,终于蹲下来,在岸上戳了戳吉利虾粉色的脑袋,被水沾湿的两根呆毛立刻像充了电一样立起来,开心地摇摇晃晃。

  “辛苦了,晚饭甜点给你做松饼好吗?加很多酸甜的蔓越莓?”


  是充满鼓励的期许与妥帖的工作慰问,正确而周到。

  面对摔进水里却两下被哄好的吉利虾的灿烂笑脸,空桑少主温和地交代几句,便起身去往下一个需要巡视的地方。

 


厨房

  “要点火吗?我轻轻松松一个响指就能唔——!”


  少主干脆利落地捂住某个红色狂徒的嘴打断了施法吟唱,同时笑眯眯地说:“诸诸,万能的诸帝,农田的自动水车故障了,看在整片山的草木生灵的份上,你可以回应信徒的祈愿,去拯救这些无辜的果树吗?”

  语气很真挚,但烤乳猪此时感觉却不大妙。


  “唔唔唔唔唔唔——!”

  “太好了诸诸,就知道你总是这么热心肠~”


  “少主……烤乳猪哥哥……好像快要憋死了……”

  “喔!”少主无辜地举起双手。


  春卷看着烤乳猪奔腾而去留下的尾烟,若有所思地问:“总觉得刚刚少主的表情……有点眼熟呢……”


  天然青的黑团歪着头思考一会,小声回答:“你说的是不是那个……蓝色头发……”

  “黄色衣服……”春卷接话。

  “金色眼睛……”踏青二人组异口同声。

  “很像呢……”春卷陷入沉思。

  “……真的很像呢。”青团一脸严肃。


  两小只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读到“贼恐怖”三个大字。



后山

  殴打坚果林留守老人大赛落下帷幕,值日小队聚在一起正统计结果。


  “介寿腰果66个。”这是北京烤鸭的声音。

  “汉帝金杏66个。”这是剁椒鱼头的声音。

  “……啊什么,我怎么在这里?我手里为什么会有一堆核桃……我困了让帽子来数吧……呼……”这是煲仔饭的声音。

  “突厥榛子666个。”这是少主的声音。

  德州的笔掉在了地上。


  “不要惊讶,德州,毕竟我是比较高效的,而且不用担心缺乏体力的问题。”少主耸耸肩。


  走到空桑大殿前,少主忽然想起来什么,嘱咐道:“中午巡查的时候发现空桑结界一处破损三处薄弱,还有食魇混入的痕迹,虽然我已经清理了六只,不过今晚的巡逻要多安排一些人手,劳烦你了德州。”

  警务部负责人恭谨颔首,表示这件事情将得到立刻的落实。

  少主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空桑少主经过专业的训练。

  再麻烦的杂事和意外她都能稳住。

 


 

「三」

 

  走过长廊,于拐角处少主碰见了她的管家。


  男人端着一叠文件看样子是要往办公区域走,看见她以后停下来,露出礼貌而得体的公式化微笑:“少主。”

  “之前提交上来的文件已经处理好了,有三个紧急日程,五个一般日程,细微杂项若干,批复都在书房桌面上。”


  高效,严谨,恪尽职守且行事有序的少主,不胡作非为,不撒娇卖懒,不会因为粗心拖延经验不足而增添工作中额外的这样那样的变数。

  是他计划中优秀的空桑未来主人应该有的样子。


  锅包肉微微垂下眼睛,少主已经走过来,接下他手中的文件,平稳开口:“这些我带回房间处理,现在是晚膳时间,你应该和他们一起用晚膳。”

  她说到这里还笑了笑,眨眨眼睛:“即便是空桑无所不能的管家,也是要吃饭的。”


  合适的礼节,合适的关心,没有多余交流,两人短暂相遇又分离。


  直到少主越过他走出去很远,锅包肉才像是重新获得行动能力。意识到脸上还带着面具一般的微笑,他拉直唇角,极慢地转身,抬眼,看着那抹熟悉背影隐入走廊的黑暗中。


  这个少主很优秀,不需要他额外再说什么,也不需要他额外再做些什么,这些日子来,他这个空桑管家当得还算轻松,甚至轻松到有些空虚,能将富裕的时间连同某些多余的想法揉成团胡乱塞进烧刀子的酒缸里。

  锅包肉收回目光,却没有离开,而是走到栏杆旁边望起了风景。


  有一点少主说错了,食魂并不像人类那么脆弱,即便不进食,也不会真的妨害什么。此刻他并不很想融入那一屋热闹中,这里是一条安静的走廊,靠近后山,望出去可以远远看见一片红色花田。在晨与昏交替之际,虫与鸟在蒙昧的天光下短暂地寂寂下去,唯有暮色与他平分此世界。


  他在想一些事情,或者说在期待一些事情。


 


  夜晚降临,花田中现出蓝色的微光,有人于空中浮现,赤足踏上空桑的土地。

  锅包肉略一颔首:“无情少庄主。”


  无情没有马上动作,像是此间彼岸花的香气唤起他一点遥远的记忆,他低着头出了会神,才飘到廊前,慢慢开口:“……确定了时间的大致区间。”


  “不过具体的方位,还在找。”


  锅包肉的眼睛亮了亮,终于露出一丝带了真心欣喜的微笑,郑重道谢:“有劳幽冥司和少庄主,空桑欠你们人情。”

  “不必。”雪发的食魂微微叹了口气,“幽冥司和空桑是盟友,并且,到底幽冥司里同样出了漏子,我们查缺补漏也是职责所在。”


  无情顿了一下,又说:“何况阿曼她……”

  他想了想,觉得多说也无益,阿曼只存在于孟婆庄,在空桑的只有空桑少主。无情忽然心情阑珊,有种强烈的意愿让他想结束眼前的交谈,尽快回到他熟悉的花海里面,于是他转身离去,丢下一句话:

  “有任何进展,我会通过冥蝶通知你。”


  启动阵法的时候他又看了看脚边普通无害的彼岸花,它们和在幽冥司的同类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没有记忆藏于其中,于是它们便仅仅是漂亮的装饰品。

  无情沉默着,循来时路消失于夜空。

 


  一只蝴蝶飞到锅包肉指尖,抖了两下翅膀,撒下一点荧光,在黑夜里倒是很引人注目。锅包肉带着冥蝶回到自己房间,将它放在架子上,它便一动不动,像个精巧的标本栩栩如生。

  夜很静,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未点灯的房间蒙上一层朦胧的,淡银的纱影。冥蝶兀自明灭,人群的响动和月亮一样遥远得仿佛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所以这样的夜晚很适合用来回忆些什么东西。


  锅包肉目光落在架子的下一层,那里有一个保温杯,和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摆在一起。


  是很普通的保温杯,在人间的集市上能很轻易地买到。大概是哪里的定制款,米色磨砂杯身底部有个深蓝色线条勾勒的他的Q版头像,还顶着两个尖角。他自己当然不会买这么幼稚的东西,除了是某个人不怀好意的赠礼外不会有其他可能。那时候少主从人间游玩回来带一大堆纪念品,左送一个,右送一个,轮到他的时候,他还记得少主当初和这杯子一起硬塞过来的坏笑。

  他当然知道“多喝热水养生”和“枸杞泡茶”是什么梗。

  我又不傻,小少主。


  天气还热着,他对保温杯的使用兴致缺缺,也不想拿到办公领域破坏自己的严肃形象,就随手放在了卧房当备忘录的镇纸,结果第一次用还是因为少主——

 

  众所周知郭管家拥有饮酒特赦令,皆因他从来不因酒误事,也不因酒扰民,甚至还经常尽职尽责地去河塘里解救因为喝多了爬栏杆上学猴子叫而翻下水险些溺死的饮酒社成员东某和西某。

  所以他自己喝酒的时候是没有什么人去打扰他的,哪怕他坐在看起来很危险的地方,比如树梢和屋顶。


  一般来说在树梢和屋顶出没的还有松鼠鳜鱼和三鲜脱骨鱼,但这两人一个不会管他闲事一个会被他管闲事,所以当他被管闲事的时候很明显人选只剩下空桑里那唯一一个热爱给他添麻烦且摊上他也不算什么大事的他名义上的上司,少主。

  不必要,真的不必要,他只是喝了酒随便找个地方小憩,并没有被额外关照的需要,少主用瀑布特训练出来的力气扛他回房的时候他甚至莫名有点想笑,虽然这种热烘烘的关心他并不排斥,但这并不代表少主可以胆大到直接灌他醒酒药。

 


  那天约摸是酒喝得多了些,少主在树下把锅包肉捡回去以后发现他经过一番折腾还没有醒,于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去找饺子而不是屠苏要了解酒药。药丸压入口中半秒后,面色熏红的软绵绵管家几乎是一跃而起,捂着喉咙想伸出舌头,舌尖在意识到少主还在旁边的瞬间收回了齿列,他掩住唇剧烈地咳了起来。然而药丸遇水即化,他很快意识到咳嗽无用,竟默默皱眉闭眼打算将难受劲儿捂下去了事。


  能让一丝不苟包袱极重的锅包肉露出这种崩坏表情,饺子到底放了几颗黄连?这解酒药可真是……

  效果拔群。


  想必锅包肉第二天的整治少主行动也会很拔群。

 

  “呃……我和饺子说要效果好一点的解酒药……那个……你觉得效果怎么样?”罪魁祸首还像个傻狍子一样杵在他面前,问出的话语无异于火上浇油。

  好在锅包肉早就习惯了她在奇怪的地方保持奇怪底气的习性,甚至露出了职业假笑:“少主没有趁机给我喂毒药,我自然非常感激。”


  “……你又不许我喝酒,我当然不知道这药这么苦咯!我也是听饺子说,这个药对酗酒的人特别有效嘛。”


  这满身敢于胡作非为的胆子也不知是被谁惯出来的。


  “请不要将我的业余爱好说成酗酒。您知道,我并没有耽误工作。”

  是,你只是动不动就往死里喝。少主腹诽。

  ……



  到了半夜被渴醒的锅包肉捂着额头起身,正想去厅内倒水,手触及床头台灯前,先摸到了一个东西。拿来一看,是少主特意留的保温杯。

  保温杯拿在手里,明晃晃,沉甸甸,拧开微抿一口,是淡蜂蜜水,在夏天的热度里温得恰如其分。


  放得太甜了。他冷静地想。

  窗外的蟋蟀也太过吵人。

  他就着月光慢慢地喝完了那一杯温蜜水。

 

  那晚的月色和今天差不多一样,也许环境永远都是差不多一样的,阴晴雨雪山涛水影,都是去年今日此门中,变的从来就不是风景。

 


  他们也曾一起去过哈尔滨,下雪的天气里连道台府的门前也是游客寥寥,倒是很方便某人故地重游。他将少女脖子上的羊绒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拿出包了小牛皮的扁酒壶,在枯叶落尽的树枝下边和着雪和酒讲他熟悉的那些故事,他讲那位郑姓的厨师和他的俄罗斯太太以及他手下诞生的金色或红色的酱汁——这导致他后来很热衷于开发新口味改良锅包肉——伴随着对少主的考核;讲形形色色的各国官员,他们或优雅或气盛,不变的是那些眼睛里不怀好意的试探与蚕食利益的欲望,他们光亮皮靴踢开路上的雪宛如用着尖刀划开这片古老大地的心脏;他还讲1910年在北境蔓延开的致命疫病,伍连德医师与过多生命消逝的那个冬天,风雪很大但满目所见都是经久不息的、用灵魂燃烧的火焰,火焰烧净了雪才换来春天。

 

  “冬天从不缺席,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冬天永不结束,他们停滞在春天的门扉。”

 

  少主忽然斜睨着他,慢慢地像是在确认什么似地开口:“所以……我的管家一直致力于让我能够安全过冬是么?”

  锅包肉露出一个他解释为欣慰的笑容:“您能理解我的苦心真是令人十分感动。”

  “那郭管家可能有一个现在就要解决的事情。”少主踮起脚,理直气壮地将双手伸进锅包肉的衣领,“现在我的手说它觉得自己能去和东北名产铁栏杆称兄道弟,麻烦我的管家制止它们一下。”


  男人无奈把那双作乱的手塞进衣兜里捂着,批评道:

  “您真的很擅长给我添麻烦。”

 


  回空桑之前他们还去“老厨家”店门口溜达了一圈,洋洋洒洒的飞雪中黑匾红联鲜明得像幅版画,少主站在屋檐下边看了一会,忽然问:“第四代传人的锅包肉做得有你好吗?”


  郭保友以他一贯听起来很谦逊的语调回答:“自然是没有的。”

  “那我要吃你做的锅包肉——而且今天我休息,不要考试。”

  “您所期待的就只是不要考试吗?”

  “不,我比较期待你。”


  “……呵。”郭保友滞了一瞬,很快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某种无奈而纵容的神色浸染他的眉宇,让往日锋利的眼角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在少主身后用着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您真是个狡猾的人。”


  这句小小的抱怨很快吹散在哈尔滨纷飞的雪片里。

 


 

「四」

 

  空桑远没有人间的哈尔滨寒冷,冬日里也不总是下雪,但锅包肉总是会想起在那些冬天里的回忆,大概冬天是一个容易失去的季节,而人总是会在意自己所失去的。

 

  白天里他仍然按部就班地履行他的职责,当空桑里最冷面无私的管家,协助少主打理好空桑上下事物。原本他就常常伴着规条任务或者某些惩罚出现,导致空桑众人看见他时,于同一归属的认同感中又带有些微妙的惧怕,而在某个意外发生过后,他周围的氛围总是诡异地透露着一点僵,称不上是什么故意疏远的恶意,但总归是在场双方都能察觉到的冷感,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情感上无法不介怀的矛盾让许多面对他的微笑里隐隐约约透露着勉强,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锅包肉自己并不把“和其他人热络”这件事情放在任务表上,毕竟不论作为外交官还是空桑管家,他的工作从来就不包括让所有人喜欢自己,他现在是服侍少主的人,尽责与否当然只能让少主来判断。


  所以那个人呢?那个有资格评判他、定义他的人呢?他找不到了。只有冥蝶能带来她的消息。

  他已经等了很久。

 


  在很久之前,鹄羹说:“别多想了,她不是你弄丢的。”


  这位化灵于商周的食魂,自诞生起便是食神最得力的臂膀,有着最温柔的笑容与最偏执的信仰,对古代义士之道的诠释几乎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为了搭救既已认定的主上,他能亲手将匕首送进教他守诺的兄长的胸膛——没有人能够质疑他的忠诚。但他说这话的时候仅仅是同往常一样揣着手,神情平静,圣洁,甚至带着一点怜悯。


  锅包肉想不明白。他还记得当初孔府一役后鹄羹得知消息时砸了手边能砸的所有东西,那时候他刚回空桑没多久,早就知道能通过外交斡旋去幽冥司将少主的魂魄找回来,所以非但不甚悲痛,还能朝着一堆六神无主的食魂介绍伊挚大人的身份,而鹄羹伤心得掉了一地的毛,架势堪比听见客潮宴会庙会订单全是子推燕的子推燕。然而就在几天前锅包肉眼睁睁看着少主在他面前掉下悬崖,落入石潭,等他紧跟着跳进去捞上来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息。他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检查过的树枝为什么会断裂,排查过的潭水为什么瞬间要了少主的命,他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报着数的人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就那么一声不响地死掉了。


  那个时刻他丧失了所有理解能力,只是跪在地上抱着怀里凉凉的,软软的身体发呆。这明明是个极容易判断的结果,但他的脑袋像是被熊狠狠拍了一记,只顾着发僵,发木,并且仿佛被谁贴着耳朵放了一枪,满世界里只剩下嗡里嗡啷的响声,苦思冥想到最后,他也仅仅能想到,或许此时应该去医馆看看,万一少主只是闭过气去了呢?


  然后他抬头,看见于潭边岩石上伫立的白色身影一动不动,神情忧悒而悲伤。

  但平静。 

 

  他已经明白了那种可怕到令人发不出声音的痛苦,而曾经痛苦过的人,现在那么平静。


  他怎么可以那么平静?

 

  锅包肉甚至侥幸地揣测,是不是因为这个食魂本身的灵力就与少主同源,他敏锐地探知到了自己忽视的某些细节,这其实是个看似凶险的误会,或许第二天,最迟第三天,少主就会醒来,然后朝他耍赖,索要“工伤调休”之类的补偿。


  可以的,受到这么大的惊吓,少主是应该有一个放松的假期,他连假条怎么写都想好了。

 

 


「五」

 

  然而接下来的连锁反应很快击破了他的幻想,管理司首先对外封锁了消息,派人去幽冥司寻找,得到的结果是无情发现了少主的记忆匣子,而魂魄已经不知所踪。显然这是一个针对空桑的阴谋,而空桑少主又一次不幸地沦为目标,为了让空桑后继无人,对面连强制转世这种手段都使了出来。空桑的结界强度一夜之间上升到最高级,然后曾经的墨门机关天才带着另一个“少主”出现了——他甚至不知道少主什么时候连同蟹酿橙做了这么一个替身,用以在空桑动荡的时候推出来掩人耳目。高超的机关术加上一点幻术,若非熟悉的人贴近了查看,绝对认不出这是个赝品。空桑的少主只能安然无恙,才不会被其他势力乘虚而入。

  而食魂们都真切地被告知了少主的死讯,并被勒令不得外传。有势力的食魂都悄悄散了出去,各自在其他界域暗中寻找,其余留在空桑的不得不和机关人一同扮演“诸事如常”的把戏,以免被九重天抓到把柄,光明正大降几个钉子下来。


  至于情绪,同样的场景他已经看过一遍,不同的是他现在也变成了其中的一员,而少主失踪无法归位的消息给这片本就压抑的愁云又添上沉重的一笔。锅包肉都不需要去数夜里那一座座楼宇中杯子捏碎多少个笔又拗断了多少根,又有多少泪水偷偷湿了枕衾,单就一个食魂的反应已经足以证明他的侥幸不过是个可笑的泡影——

  虽然有时候锅包肉不想承认,但佛跳墙的确是少主最重要的亲信之一,他强大而忠诚,并且因为将自己钉死在那一套奇怪的美学法则上,他对“守护少主”有着不亚于鹄羹的坚定。即便是阅人无数的郭外交官,也有些摸不清佛跳墙究竟是以什么心态面对少主,他好像情根深种,却只称自己是惜花之人,放任少主走向别处;但若说他对少主并不特殊,有眼睛的都能看见他是怎么把真心捧出来送过去的,他虔诚地供奉着他认定的至高之美,甚至隐约到了偏执的地步。


  佛跳墙的偏执是在少主第一次身亡后一点一点浮现出来的,这个红黑异瞳的食魂,原来性格也如瞳色一般割裂,他身上杂糅着佛性和魔性,而阀门上别着一支名叫“少主”的花朵,一旦他珍视的花儿被抽掉,温柔的孔雀便要开始吃人。

 

  意外发生伊始众人很默契地对这个守护者保持了沉默,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被频繁外调的佛跳墙很快发现了异常。即便真相被一阻再阻,拖延着时间再三缓冲,即便在得知消息后佛跳墙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在场的食魂们也很快感受到了危机——一股可怖的灵力波动炸开,险些绞死距离最近来不及反应的糖葫芦,最后还是鹄羹召唤出玉鼎,才堪堪将这个情绪被逼迫到魇化边缘的食魂控制住。

  华衣的公子跌坐在一片法咒念祷与净化光芒里慢慢抬起头,异色瞳里面竟然是带着笑的,他妖异地笑着,问面前结着莲花印帮忙压制他的鼎湖上素:“去杀了他们不好吗?”

  大师只是怜悯地叹息一声。

 

  从那以后佛跳墙就呆在神殿的禅室里再没有出来。他控制不住自己尖锐的恨意,也无法面对样貌和少主同出一辙的机关人,身上的魂力更是极不稳定,为了不引起更大的混乱,他用仅存的理智封闭自己。起初几个月容金丝担心不下,趴在窗缝上悄悄探望过,只见兄长一遍遍数着檀珠念着大悲咒,眼睛睁开时目光依旧凉浸浸得恐怖,在若有若无的魇气环绕下红瞳衬得他面容肃杀,宛如一尊阴冷的阿修罗。

  容金丝回去以后便大病了一场,也许是受到魇气侵蚀,也许是看见兄长巨变实在难过,又或者二者兼有,此举引发的结果是,为其他食魂的安全计,魂力不及佛跳墙的食魂们被禁止靠近那间禅室。此后除了尚溯偶尔进去讲经,几乎没有谁再看见这位濒临失控的,曾经的翩翩公子。

 

  少主是真的死了,找不到了,所有人都在崩溃上头走了一圈,故而鹄羹的平静就显得格外诡异。

 


  佛跳墙发疯的时候距离少主出事已经过了五日,锅包肉也在场,直到那时他才在恍惚中生出了一点实感,开始慢慢尝试面对现实。他知道,即便不是瀑布,还有幻境,还有异界,少主总有碰到危险的时候,田间的鸟雀将所有时间都用来尝试偷吃谷粒,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是这次,也有下次,只是他难以接受少主在他安排的任务中出事,而且还是丢掉性命。没有人冲过来诘问他的过错,但他觉得自己分明是有错的,他看着殿中被法术禁锢在地的佛跳墙,觉得自己也挺适合捆上一圈两圈锁链,然后待在某个暗室里自笞赎罪。正当锅包肉在门边面无表情思考这个可能性的时候,鹄羹站到他背后,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别多想了,她不是你弄丢的。”

 

  “你早就知道了?”跟到走廊尽头,锅包肉看着空桑的另一个管家,沉声问出盘桓心底已久的怀疑。


  你,怎么能,看着她,去死?

  锅包肉近乎怨恨地想。

 

  鹄羹看着他的表情,慢慢地,像哭一样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一些。”


  “但我,远没有像你想的知道得那么多……”白衣管家恍惚地眨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当初得到的消息,“……我知道时间……地点……我知道将会有很大的事情发生,而我要协助某些人……稳住空桑的局面……还有,看住你。”


  他梦呓一般说道:“但我不知道发生的是这样的事……我了解真实情况的时机,就比你早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当那个身影坠落,他飞扑过去,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动作。


  一个瞬间便够了,就那么短短的一个对视。他是诞生于她父亲手中的灵体,同源的力量让他在一刹那就能明白他的少主究竟想要做什么,那一眼里有喝止,有无奈和歉意,他仅仅在空中怔了一瞬,一切就都消失在寒潭晕漾开的水波中。凡人的躯体是很脆弱的,承受不住当胸穿过的匕首,也经受不了超高剂量的剧毒,而这些杀招对食魂却未必能起效。食魂也会受伤,会中毒,但他们终究不是人类。

  太残忍了,他的主上,他的亲人,她将面前的这个食魂保护在风眼之中,却要他来见证这结果。


  “……为什么?”



  “为什么?”鹄羹偏着头,打量此刻仍然一无所知的同僚,随即眼神挪了开去,焦点不知落在何处,像是茫然地要在空气中搜寻着什么,“……你想问哪个为什么?为什么少主要这样做,为什么不告诉你,为什么知晓计划的是我?呵……空桑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加主动的位置,有时就要将计就计,才能得到最有利的筹码……你不知道吗?至于你……”


  “少主心疼你,也清楚你不会答应执行这样的计划,所以就是我了。”


  “即便是这样的计划你也要配合吗?”锅包肉冷冷地问。


  鹄羹自顾自地在袖子中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锦囊,打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精巧的小点心。他从中挑了一颗松子糖放进嘴里,又露出一个温柔的,有些神经质的笑容。


  “因为,”他轻轻地说,“那是少主的愿望。”


  “……我要实现少主的愿望。”

 


  如果现在是在外交场合,锅包肉会将此时自己的表情空白视作职业生涯的耻辱,但在这个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碰上了一堆诡异的、不知该如何评价的行为样本。眼前的食魂与其说是极度的忠诚,极度的理智,不如说是极度的疯狂;而这个开头就折损了中心人物的计划,正像一辆原野上无人驾驶的汽车,不知变数几何,不知前路何方,但它现在已经在诡异地行驶下去,这是一个无法变更的赌局。或许从开始的开始空桑的颠覆就是一个局,所有一切只是考文垂事件一遍又一遍地上演,这对父女一脉同源地冷静和残忍,敢于用所有人的离散和悲痛制造用以迷惑敌方的假象。可又是什么样难以相抗的力量,逼得连神祇都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作赌注?


  再看鹄羹,他依旧笑得悲伤,怜悯,带着脱力后的平静。


  原来他在怜悯他自己。

 

 


「六」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几个月?几旬?还是几年?锅包肉记不清了。等待的日子好像都没有差别,无外乎拿着各自的剧本演着各自的角色,让空桑这个巨大的机器运转下去,等着它年轻的主人回归。而他日复一日地行走其中,也成为了这个巨大机器的一部分。


  起初他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否则往日的冷像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压过来让他无法呼吸;时间长了大家居然都开始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仿佛自我催眠成功,真的和机关人开始你来我往的日常互动,好似一场全天候沉浸式虚假但不失温馨的生活舞台剧。他也当惯了没有感情的机械管家,甚至时常在幻想这样机械的工作不如交给另一个机关人来做,或者直接将他改造成机关人,这样他半夜梦见的可能就只有机关羊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风雪、保温杯和翅膀断裂的蝴蝶。他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机关人少主搭配机关人管家,就不用尬聊什么吃饭不吃饭的问题了,也挺好的。


  这样的胡思乱想到了冥蝶再次传来消息才勉强消停一些,锅包肉像是终于从梦中醒来,在主观层面捡起了作为“管家”的自觉,抖擞精神去见他暌违已久的少主。他期待,又有些忐忑,想着要如何重新介绍自己和空桑,如何替她处理凡间的人际关系,用合适的方法让她想起从前,再不着痕迹地绕过三界里潜在的危险将她带回来。他想象着重逢的场景,这居然比以往所有重要的外交活动还让他紧张,甚至连手都不自觉地微微战栗,只好用力紧握成拳,让他在人前不至于太过失态。


  锅包肉设想过千种可能,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阻碍少主回归的最大因素,正是少主自己。

 


  “你说,我是你们空桑的少主?”

 

  得益于跨越三界罅隙带来的时差,他可以和十来岁的少主直接交流,而不是对着几岁大只会哇哇哭的幼儿无可奈何,只可惜少主的记忆匣子里面还带了大量的灵力,真正的凡人躯体无法耐受,他们一时间也无法让她想起从前。

  但不要紧,这就是她。锅包肉很清楚,虽然样貌已经完全不同,她连诧异时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和少主一样,空桑的食魂会认出她来的。等到她作为凡人的寿命耗尽,灵魂就能从这一具躯壳里脱离出来,回到自己真正的身体,空桑就能回到从前,什么都不变,什么都没有失去。


  “你们的意思是……要我现在和你们回空桑去?”女孩若有所思。

  锅包肉温和地微笑,安抚道:“若是您有什么顾虑,可以交给我处理,我是空桑的管家,只要是您的需求,我都会为您做到。”

 


  “那么……我拒绝。”

 

  声音很轻,但锅包肉像是经受了一个霹雳,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女孩笑了笑:“别担心,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你让我觉得熟悉,也许我曾经真的是你们的少主。”


  “你应该很了解我,那么你觉得,我会突然抛下我的家人,去往另一个世界吗?”


  您已经抛下了。


  “我的家人们,我对他们很重要,他们对我也很重要,我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开他们。”


  您已经离开了。



  “如果我这么做,那想来是有必须、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女孩直视着锅包肉的眼睛。这个陌生男人的表情很严肃,武力值好像也很高,但却莫名地没有让人感觉到危险,即便她并不打算改变决定,那双金色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悲伤,还是让她内心轻微地触动。

  “所以,你来,是带着那个,‘不得不’的理由吗?”


  锅包肉沉默良久,终于微不可闻地说了一个字:“不。”

 


  女孩笑起来,在锅包肉眼里,这笑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残忍。


  “你知道,现在的我并不是空桑少主,按你们的话说,我只是一个凡人。”她晃动着双腿,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凡人的生命很短暂,这一世结束过后我大概会想起前世的事情,会回到你们的世界里吧?可是现在的我,更想呆在家人身边,当一个普通的凡人。”


  “普通凡人身边是不会有空桑的管家和食魂的,他们属于空桑不是吗?”


  “你说呢,郭先生?”

 


  郭外交官可以用十三种语言二十八种方式对无理的外国官员提出最精妙的反驳,但在他的少主面前,他永远是词穷的那一个。

  他的少主已经长大了,有主见了,不需要听从他了……也不需要他。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最终他以手抚胸,向女孩行了一个漫长的,郑重的告别礼。


  “……我会实现您的愿望。”

 

 


「七」

 

  锅包肉回到空桑,云淡风轻地向众食魂说明了少主的现况,以及想要留在人间的意愿。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少主尚不能回归,但总比杳无踪迹要好些,不至于连想念都找不到锚点的方向。空桑的日常还要继续上演,计划也还要继续推行,锅包肉交代了一些要紧的安排,便像往常一样,回到书房处理空桑事务。

  一个身影悄悄跟了上去。

 


  郭管家办公的时候书房门一般是打开的,有时候他也会关上门,像是和谁在讨论事情,偶尔还会作工作汇报。

  但问题在于,机械运作相当高效,机关人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审阅文件的速度是正常人的三倍,她不需要听汇报。


  不过空桑的食魂们大多都很忙,忙着找人,忙着演戏,还忙着伤心,除了某些实在喜欢观察生活的多动分子,没有谁会特意去探究这微不足道的矛盾细节。

 


  青团悄悄攀在窗台上,向书房里面张望。


  他并非刻意刺探管家哥哥关起门来究竟是要干什么,无端偷窥他人隐私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情,但方才郭管家在万象阵旁边同大家说着少主的情况时,他分明看见,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一点一点地熄灭了。清明寂静的山岭里总是很容易见到这样的眼睛,它们就像烧尽了的纸灰,火光慢慢地黯淡下去,被风吹散了,被雨水浇湿掉了,嗒嗒地团成不起眼的小块,仿佛追随着什么一并死去,这让人实在不能不在意。


  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透过镂花的屏风,青团看见郭管家正在作工作报告。


  朝着书房里空空如也的椅子,详细地,不疾不徐地,作报告。

 



  郭管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情绪波动,他不论喜怒哀乐,嗓音总是保持在一个特定的频段,平和地展示着他的威压,关心,或者游刃有余。平和不等于亲近,他始终呆在礼节围成的壳子里,让人觉得是远的。而他此时的语调可以称得上温柔,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正事无巨细地,一样一样汇报着空桑近日发生的事情。


  朝着无人的座位。


  书桌上的保温杯下边压着厚厚一沓文件,看起来大概还要读上很久。

 


  青团知道这场景他见过的。还在人间时,那个细雨纷飞的时节里总是会有许多人对着伫立的石碑在讲话,有时候讲着讲着便会开始流泪、哽咽,这儿虽然没有人哭,但他也感觉到了,空气里回响的全是心碎的声音,四周就像下着雨一样冷。


  小小的食魂慢慢蹲下来,蜷缩在墙根,抱紧怀中翠绿色的竹伞。


  他觉得很难过。

  真的很难过。

 


 

「八」

 

  几天后的傍晚,锅包肉在山坡上喝酒。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面对这样的事情到底应该有什么心情和反应,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冰洞外边。也许这是一种预示,一种召唤,说明少主需要他来见她,他应该去到自己的主上身边。于是锅包肉扔掉酒壶,冷静地向洞窟深处走去。


  他以为自己很清醒,但如果他真的清醒,就不会忘记要关掉洞口那处隐秘并且要命的机关。


  攻击,如约而至。

 


  也许这算是锅包肉自化灵来真正意义上的饮酒误事,在源源不断的寒气和风雪幻兽攻击之下,他仅剩的思考能力全部用在了对战上,于是便想不起这时候正确的选择应该是马上撤退,还来得及留住性命,不至于在自己人设下的杀阵中变成永不融化的冰雕,荣登空桑顶级乌龙事件。但此时此刻这个醉鬼实在是昏得不轻,他脑回路在酒精和执念双重作用下已经直成了一根弦,弦那头连着他要想见的人。

  于是他像头饿疯了的棕熊,哪怕身上爬满毒蜂也要不管不顾向着蜜罐子闷头莽过去。

 


  幻兽消散的时候锅包肉也接近力竭,他无心去数身上被打斗扯了多少条口子,也顾不上重新把自己捯饬整齐,他只想快些到他的少主身边去,但刚迈步他就一个趔趄扑在了地上。

 

  风雪是昆仑之主最趁手的武器,他为保护友人安宁所设置的阵法,最大的杀招不是凶兽,是寒冷。正如冬天对所有弱小生灵所做的那样,只需要降下温度,那些微弱的烛火就会悄无声息地熄灭。

  高强度的战斗会加速血流,热量被扩张的血管辐射,被冷空气吸食,即便外来者能打败雪中的猛兽,他也敌不过自以为胜利后那一秒精神松懈,酷寒顺着大开的经络直驱而入,失去激烈情绪而开始平复的身体瞬间就会被浸透冻结。


  这是真正的,彻底的杀阵,玉麟香腰毫不吝惜灵力,设置了一个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忍受的低温。

 


  寒冷让锅包肉开始困倦,他手里没有酒,身体里也没有了斗志,原本就迟钝的思维经过一番折腾后彻底变成了一锅浆糊,浆糊里只插着一根旗标:他要去,他要到那个等着他的人那里去,腿走不动了还有手,可以爬。


  地面冰棱遍布,手上的伤口被划开流出点点血液,很快被冻住。锅包肉把手从冰上撕下来呲啦一声,又扩大了伤口流出新的血液,扒在地上又被冻住,于是他便迷迷瞪瞪地重复着被冻住,撕下来,往前爬,被冻住的过程。但凡他现在有一点的思考能力,也知道至少应该举起手,让伤口被低温封住后再前进,不至于浪费血液划拉出一片抽象地画去装饰这个要命的冰窟。由此可见醉酒或者寒冷确实会让人的头脑变成摆设,严重到某种程度的时候即便是锅包肉也会干出比“挂到栏杆上学猴子叫”蠢得多的事情:酷寒和失血已经快要弄死他了——就算忽略雪和血,倘若是平时的他看见自己这副稀糟落魄的样子也会难受得要死——但他现在还在慢慢地往前爬,或许那锅浆糊认定,死在一起也是在一起的一种。


  是的,这个愚蠢的食魂现在快要死了,他大概爬出去了两米,或者三米,头一歪晕了过去,冰霜覆盖过被他沾染得锈红斑斑的地面,蔓延上他的身体。


  空桑管家——或许即将是空桑前管家,凄凄惨惨邋里邋遢地被冻死在自家的机关里边,太不体面了,大概九重天指着这个笑话能笑几百年。

 



  不过好在故事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峰回路转,九重天虽然丢了个笑话,但锅包肉勉强捡回了一条命。睁开眼睛看见风和日丽霞光漫天少主在旁边的时候他险些以为这是被冻死前产生的幻觉,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看见糖果,火鸡和温暖的城堡。他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直到“少主”慢吞吞拿出一面镜子举在他上方,里边那个开了彩帛铺一样满身青灰蓝红黄紫齐了个全的家伙才通过骨子里的龟毛洁癖强迫他清醒过来,锅包肉支起身子,接过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泥和血。

  身上的伤口还在,只不过像是被粗略治疗过,已经结了一层痂块。


  “您是恰好在附近吗?”


  “不是。刚刚我还在天工贰号那里进行例行检修,手都拆下来了。”锅包肉这才注意到机关人一边空荡荡的袖管,她耸耸肩:“结果我的灵力感应装置传来警告,空桑管家有性命危险,我一个半成品还得飞越大半个空桑跑到昆仑阵里边救人。”


  “麻烦您了。”


  “还好,我只是赶到这里,关掉机关,然后把你拖出来罢了。通知我和治疗你的护身符是主人一早就放在你身上的。”机关人指了指锅包肉贴身戴的挂饰,评价道:“可见人类虽然有远见,但某些时候,你们的记忆程序实在是靠不大住。”


  锅包肉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机关人所说的主人就是少主。他没有理会机关人的机关式调侃,勾住脖子上的吊坠,看向山洞一言不发。

 

  机关人分析着他的神情,忽然说:“你看起来好委屈啊。”

  锅包肉平静地问:“您知道委屈是什么意思么?”

  这词用来形容龙井虾仁他都信,形容他?

  “知道,委屈,意思是曲意迁就,受到不应有的……”


  “您不能照着定义念一遍,就宣称自己理解了这个概念。”锅包肉打断机关人的蟹酿橙行为,提醒道:“这只是一种复读。”



  机关人停下来,在脑内词库里检索了一会,换了另一种形容:“就像谁拼命跑完全程马拉松,没有补给站和休息点,咬着牙撑到目的地以后,发现终点线和领奖台早就被人搬走了。”


  研究人类表情和情感反应并加以定义难道是机关界的什么共同爱好吗,锅包肉心想。


  他不欲和一个机关人讨论自己是在委屈还是难过,或者说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这个问题。愚蠢的行为一次便够了,倘若经常干蠢事,于管家来说也是一种失职,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料机关人忽然说:“主人给我设了个程序,说当你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要我念段话给你听。”


  话音刚落她换了一副表情,笑意盈盈地唤道:“郭大爷。”

  锅包肉愣住了。



  他看见空桑少主正透过这个机关人的躯体同他讲话,用着他熟悉的面容和熟悉的语调,就像她真的复活了一般。


  少主收敛了笑容,一脸认真和无辜地说:“对不起郭大爷,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撂掉的担子我会回来补上的!在回空桑之前,只有靠我的管家帮我挑着啦!”

  “拜托!”她双手合十:“所以我才永远需要我的郭管家嘛!”


  “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着我。”少主轻轻地说。

 


  锅包肉沉默听完,忽然闭上了眼睛。



  他一动不动地保持那个姿势坐了很久,才闭着眼睛,嘶声应道:“我知道了。”

  “……您真是个狡猾的人。”

 



  平复下心情后,锅包肉重新看向机关人,郑重地道了谢:“不管怎么说,谢谢您带来少主的消息,伊一。”

  伊一是机关人的名字,和少主拥有相同的姓氏。


  不料机关人呵呵两声,笑道:“叫错啦,我不是伊一,是伊七。”


  不等锅包肉回答,她又点点头:“没错,前六个‘我’都已经被暗中袭击打坏掉,修复不了了,所以天工贰号已经把‘我’做到了第二十七个,收集空桑少主可能遇到的袭击种类也是我们的任务之一哒!”

  她兴致勃勃地问:“你想知道都有哪些地方吗?就是……”


  锅包肉按住额头,无奈地说:“看在我还处于半死不活状态的份上,可以请您稍后汇总成报告吗?”

  “喔,看来食魂的身体机能恢复效率也是很低下的呢,要替你们改造一下吗?”

  “谢谢,不必了。”

 

  过了一会,锅包肉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若是少主回归了,你们的去处又是哪里?”


  “回到仓库休眠,如果那时候还没有报废的话。”机关人歪了歪头,补充道:“不过按照目前机关的消耗速度,我应该撑不到那个时候,很快就要进回收站拆分掉了。”


  锅包肉默了默,低声说:“很抱歉,为了空桑让你们面对这样的命运。”


  伊七忽然停顿了一下,将头扭转过来,定定地看着锅包肉,一瞬间面无表情。像是某个进程忽然停止,即将启动新的程序,她剔透的蓝眼珠暗了一瞬,又重新映着落日的余晖。

 


  “你是在表达歉意吗?基于令他人受到伤害而产生的不安和道德负担?果然天工贰号没有说错,食魂和人类的情感大部分是相似的。”机关人语气坦然而平淡,仿佛正在谈论和她无关的问题,“你们没有必要觉得太过抱歉,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天,主人就已经向我说明了,我即将面对的任务和结局。”


  “我是机关人,不会真的彻底死亡,也不会感受到疼痛,我们自诞生来就是工具,也要面临所有工具都会面临的终局。”

 


  “但是主人在最后说,谢谢你。”伊七将仅有的手掌按在胸口,闭上了眼睛,“她在感谢我们,她的手很温暖。这份感觉是伊一记录到的,现在她的记忆组件在我的头颅里,我是伊七,我也是伊一,我也将会变成伊二十七。”

  “我知道人类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它的意思是,甘愿为赏识自己、栽培自己的人献身。”


  伊七停下来,又看了看锅包肉的表情。


  “你这次没有打断我,我的理解是正确的吗?”

 


  究竟是怎样难以相抗的力量,逼得连神祇都要用这样多的离散,悲痛,甚至性命来作赌注?

  ——这是真实的世界,冬天从不缺席,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冬天永不结束,他们停滞在春天的门扉。

 


  锅包肉站起身,朝着伊七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他说,“我代表少主、空桑、以及我自己,感谢您和您的同伴,为我们付出这一切。”


  维持空桑的稳定,团结空桑的食魂,向帮助和支持空桑的力量表达谢意。

  这是空桑管家应尽的职责。

 


 

「九」

 

  锅包肉换了一个地方喝酒。

 

  是一个很大的湖,湖边茂盛地生着在月宫才能见到的珍稀桂树,每到月中此处的月色总是很亮,湖中心也会散发出淡淡的银光。这里很安静,很适合用来独坐,独酌,独自回忆些什么东西。


  不过现在的空桑比从前是要安静许多。好些食魂追去了人间,包括佛跳墙和鹄羹,以及惯常保护她的人,在她周围以各色各样的角色潜伏下来,在暗中有意无意地提供帮助。这挺好,虽然少主要过一段普通凡人的生活,但毕竟是空桑流落在外的少主,不能任由她毫无防护地行走于那个充满危险的世界。至于他,他向来擅长的就不是温言软语的陪伴守候,在人间的少主也不需要一个从天而降莫名其妙的管家来强硬规划她的生活,他能做什么,无非拾起老本行,将空桑打理得像个样子,等她回归时安安稳稳地交还到她手上。

 


  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难道要祈愿人间的少主早日寿终好回到他身边?他嗤地笑出声,即便那位样貌全改记忆全空,已然是个与他毫不关联的陌生人,但终究还是与他的少主拥有同一个灵魂,那么他便不舍得有这样恶毒的想法。他希望她长命百岁,一生幸福,尽管满打满算少主与他相处的时日也不过二十余年,他有记忆的时光就更少,或许人间百年过去,再次归来的少主看向他的眼神会像是看一个普普通通的食魂。在人间的生活简单而无忧,于是她说有现世的亲人们便足够,不需要管家。或许离了他,离了空桑,离了那些不得不拾起的担子和算计是要轻松得多,既然这一世她这样选了,那他也没有理由再去打扰。


  所以他还能做什么?只有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一日一日在三界的罅隙里头等着罢了。

 


  锅包肉仰头,将手里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又拿起新的一壶。


  这里很安全,喝多了顶多一脚踩空栽到哪个草垛里,或者跑到湖里像浮尸一样泡到天亮;也不会有谁打断他,干涉他,让他分神去考虑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空桑中本来就没有谁能干涉他喝酒,唯一能管的那个人现在安睡在风雪呼啸的山洞里,行走在纷繁嘈杂的人间里,唯独不在他身旁,哪怕他真的喝醉了唱歌跳舞学猴子叫,也不会有谁敢拍着手笑着将他拉下来灌醒酒药。就像天上有一个月亮,空桑的水底也有一个月亮,这么多的月亮在那里,它们也就仅仅是在那里,现在当下此刻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只能看着,直到睡去,梦里有风雪、保温杯和翅膀断裂的蝴蝶。

 


  后来什么都是冷的——身后冰冷的石碑,口中冰冷的烈酒,往日里没过头顶冰冷的潭水,今夜天空中冰冷的月亮。每一次吞咽,热度涨落的瞬息之间,他都听见风盘旋在哈尔滨街道上的屋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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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暮色与他平分此世界。”

——引自[英]托马斯·格雷《墓园挽歌》(钱钟书 译),稍有改。


-锅包肉梦见的东西,不是机关羊,而是风雪,保温杯,和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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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包肉系列:

【贝加尔湖畔】

【猫猫,但是郭大爷】 

【相爱相杀一家人】 

【锅包肉的贝加尔湖畔】  (后记)

理想国的大管家  (解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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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歌系列:

2019 鹄羹 【青衣】 

2020 锅包肉 【贝加尔湖畔】

2021 楚夷花糕 【一眼万年】

2022 应山滑肉 【问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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